The World Ahead

Home is behind, the world ahead,
There are many paths to tread
Through shadows to the edge of night,
Until the stars are all alight.

 

What Does a Woman Want

几个月以前蒙莱斯利邀请参加的project,在草稿里翻到写了一半的版本……干脆存个档(。

What Does a Woman Want

 

"It isn't because she's a woman that she's powerful, but despite it."

She nodded.  She stretched, sitting back from the spinning wheel. "What is a woman's power, then?" she asked.

"I don't think we know."

                                  ——Tehanu  by Ursula K. Le Guin


 

从莱斯利问我要不要一起参与来写这个系列,拖到今天,足足有一个月。先前有好几次充满了说些什么的冲动,打开输入框之后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像晚高峰时的十字路口,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车堵在一起,车灯闪烁,耐心地忍着不摁喇叭,最终却在几个小时的等待之后不知不觉消散在城市的夜色里,什么都没有剩下。

或许是因为和那些为了梦想拼搏努力的姑娘们相比,我的经历太过普通,做出的选择与其说是要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还不如说是被各种各样的恐惧感驱使,缺少了十分的活气,简直不配被放在一起。

比如我做老师,并不是因为喜欢小孩子,而是因为临近毕业的那段时间茫然至极,又缺乏自信和勇气,唯恐找不到工作,因此在辅导员说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时就一头扑了进去。做这份工作以后,也并不觉得自己就此对人类充满了爱与激情,最大的盼头依然是每年的寒暑假,哪怕有再多事情要做,也可以等出去撒完一大圈的野回来再说。

这样的教师可能会让人感到绝望吧。“这种人也来做老师,中国教育果然完蛋了!”或许的确如此。搞教育的人多少总得有些理想主义,需要相信人性的善良和可塑,还可能需要一点点控制欲,而我却遗憾地是个悲观的放羊派。前几天刚好在读《地海传奇》的第四部Tehanu,读到一句"You can water a stone, but it won't grow",约摸可以概括我的一部分观点。

有意思的是,紧接下去的一句对答,就是"You have to start early, when they are still young and tender"。在沉积的矿物替代掉骨骼和皮毛之前,坚硬的顽石或许也曾经是灵巧柔软的生物,呼吸温热,血液躁动。和岩石相比,他们更容易感到痛苦,吹过一阵针刺般的冷风,都仿佛觉得这是世界的敌意。但有时候他们也更残忍,带着洋洋自得的优越感与排异性,嘲笑异己,不觉有碍。又或许其中一些已经有半身化为石头,再怎么浇灌,也难以突破僵硬的外壳,徒留半边血肉,还感受得到疼痛与安抚。

那我又能做什么呢?大部分的小孩也许还能改变,但他们的家长早已成型,除非发生什么震撼了认知根基的事情,并不那么容易改变。而对于小孩来讲,家庭的影响或许比学校要深远得多——如果土地下的根茎被限制在一个狭小的玻璃框里,地面的广阔也只不过是片刻的喘息吧。

比如有一个男生,学习糟糕,体育很好,偏偏大概因为体育太好,嫌跟他一起打球的同学水平太次,成不了那种球场上一呼百应的英雄人物。他个子很高,沉默寡言,惯于独行,背起书来最是头大。唯一见他话多,是有一次运动会,不知什么戳中了他的开关,绕着我叨叨咕咕讲了一大圈话:先是说某某篮球水平怎么差,再讲某某班级篮球怎么打,说着说着我已经完全听不懂了,他倒是始终兴致盎然,压根不介意我的回应全不到点。很快轮到他上场参加长跑,我和班级同学一起站在直道边伸着脖子张望,等他跑过来的时候喊他的名字给他加油。他没回头,眼神都没有偏一偏,只是在跑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伸手比了一个拇指,潇洒得宛如世界中心。秋日干燥的阳光照在操场上,他跑过去,像一阵心无旁骛的风,一瞬间的停顿都没有。我没有带他到毕业,不知道最后的一年里他有什么变化,不过那个瞬间,在我心里也许是他初中生涯最辉煌的定格。后来读到北岛写西班牙诗人洛尔迦,写他十六岁那年溜到邻居的农场找牲口斗牛,赢了之后在风声飒飒的橄榄树林高举手臂,庆祝自己无人喝彩的胜利,脑海中便又浮现出少年竖起的拇指。

后续并不怎么有趣,无外乎期中考试,家长会,成绩照例没有起色。男孩的爸爸提前来找我,我跟他说这个小孩行动上是挺需要盯的,不过还是想办法激发上进心吧,比如您看年级里贴着他运动会获奖的公告,今天回去就可以鼓励鼓励嘛。他爸爸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老师我知道,昨天已经骂过他了,我跟他讲了,“让你去读书,是让你去跑步的吗?”我当时就一阵火起,事到如今早已忘记具体对他爹说了点什么,但依然能记得那种鸡同鸭讲的无奈和心累。

还有一个是女孩子的故事——或许也不能说是故事,我工作中了解到的大部分事情都是这样,没有戏剧化的跌宕起伏,经年累月的一个个碎片串在简短的对话里,像是标本的简笔画,省略了所有构成生命和戏剧的细胞,只留一段轻描淡写的轮廓线。

那是初三的时候,学业压力大,这个小姑娘来找我谈心,说很着急自己的成绩不够好,都掉到十名开外了。我一脸懵逼地回答她:你那么好,天资又好,学习习惯又好,上进心又强,不要太担心一时的起伏啊。她很认真地告诉我不是这样的,某某学科没有谁谁好,某某学科又没有谁谁好,某某学科更是完全比不过谁谁谁,而且已经不是一时的起伏了,都两三个星期了,考下来还是考不过对方。我跟她扯了半天,忘记说到什么话题,忽然扯出一句她妈妈觉得她不够好。我彻底无语,只能真情实感地告诉她:要是我有个像她那样的女儿的话,简直是上辈子吃斋念佛修来的福气,还能怎么个“更好”法啊。之前已经提过,我不喜欢小孩,也没有养小孩的打算,可是偶尔还是会喜欢作为个体的部分人类。这个小姑娘就的确很可爱,长得漂亮,性格活泼,学习优秀,工作靠谱,体育万能,会唱歌会跳舞,喜欢看书,还体贴她妈妈,在我看来作为一个小孩,已经不能再要求什么了。有一次她到校有点晚,将将卡着点没有迟到,丢了书包直接跑到操场上混在早操的队伍里。我早上数人头就发现她不在,等了半天终于看到她,还没向她走过去问话,她见着我看她就原地蹦跳起来,蹦得我一肚子火气噗地就灭了。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孩,灰心丧气地跟我讲她妈妈觉得她不够好。

那天聊了快一个小时,我的漏勺脑也记不得究竟一来一回是怎么说的,只记得我告诉她,有时候生活是会很艰难的,家人的爱有时候也是沉重的。“可我现在已经觉得很重了啊。”她流着眼泪说,“为什么别的同学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呢,为什么他们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当个小孩呢?我现在已经觉得要承担这么多很累了啊。”

在对话的标本画里,时不时会出现这样的一句,刀子一样戳穿平薄的纸面,从轮廓线里突兀地挣扎出来,把对话变成三维的、鲜活滚烫的生活。人最奇特的地方或许就是,他们一方面是纸面的数字,是社会的螺丝钉,是鲜花和掌声整齐的背景板,但同时也是一个立体的生命,有独特的故事和个人的苦难,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历史,每一个家庭都有各自的戏剧。在某个特定环境中他只需要展露出一个切面,一个个切面拼在一起才能帮助拼合出完整的墙板,然而他始终是三维的,灯光打下来,所有的切面从不同角度折射,会闪出无法复制的流光。

小姑娘的故事也有一个后续,她的妈妈有一天打电话给我,说自己的女儿自私、懒惰,总之就两样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说到后来,或许是为了反驳我“你女儿其实很好”的论调,她说:“老师你不知道,我当时就是因为她,才得的癌症。”

我电话里就跟她发了火,跟她说不可以这样讲自己女儿。可是一边说,一边也知道,也许我说得再多也没有什么用,乐观一点,大概能管用上一小段时间,但是人实在太难改变了。有些地方善变得很,可是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反而很难改变。我不知道这家人以后会怎样,我希望他们能过得快乐。

有时候也会有结果稍微明确一点的故事。有一次班委竞选,一个女孩子和男孩子同时竞选体育委员,后来我让女孩子当了体育委员,男生做了生活委员。男生的妈妈很生气,说我性别歧视,哪里有让女孩做体育委员男孩做生活委员的道理,质疑我到底是凭什么安排班委职务的。我回她说按能力,谁有能力谁上。她更是震怒,质问我怎么可以不相信她儿子的能力。电话里吵完一架之后我身心俱疲地趴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哭了半个小时,或许正是从那句理直气壮的“男生就应该……女生就应该……”起,我才开始意识到性别歧视的根扎得有多深。在此之前我也经常会说,女孩子嘛数理化我也就不要求太高了,或者你家是男孩子啊所以要有责任感有担当这样的话。也许不吵那一次,我现在还会这么说。我也曾在家访的时候对一个内向孩子的家长说,你们家孩子好像挺内向的,以后是不是要锻炼一下,外向一点比较好。后来这个孩子写了一篇作文,讲大家都喜欢做聚光灯下的焦点,可是众人仰望的明星如果没有了台下的鼓掌和欢呼也是很寂寞的。做聚光灯下的焦点很好,可我也想做能为焦点鼓掌喝彩的那个人。如果说从事这份工作以来有什么成长的地方,或许就是慢慢意识到了自己原先习以为常的一些偏见和歧视,去反思,去纠正,在有足够勇气和机会的时候,去传播。很多文章我也还是只会在微博上转,哪怕微信上的联系人才更需要去看那些文章;很多话我还是没有找到机会跟学生讲。时至今日我应该依然是个令人绝望的老师,悲观、内向、拖延癌,也许还有点社交恐惧,但如果有可能,哪怕浇下去的水能落进还没有石化的一张嘴里,哪怕只是让它石化得慢一点,或许今天这一天我也没有白过。

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女人究竟想要什么?我不知道。我每天早出晚归只是为了当下的吃食,为了玩,出门撒野,为了被房东扫地出门之后还能有个落脚之处。跟为梦想努力奋斗咬牙坚持的朋友们相比,我简直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还乐意和我做朋友。然而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她们,就像回声热爱呼喊,像种子渴望破土。我最喜欢的人类依然在国外挣扎求学,我想要她过得一切如意。我想要身边的朋友每一个都过得开心。我想要有一间落脚的房子,想要一个对女人来说不那么危机四伏的世界。我也想要那些听过或者见证过的、哪怕再微小隐秘的苦痛结出回甘的果实。

这个女人想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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